來源：紅星新聞

作者：蔣麟

以大數據為主要風控手段的互聯網貸款在中國興起至今，也不過幾年時間，其在提升了放貸效率的同時，也引發了對安全性的很多疑慮。大數據風控是否真的優越過線下風控？近日，四川警方查處了一個上百人的騙貸團伙，其行騙手法非常簡單：為6000多名“白戶”繳納公積金，然后用手機在線上向全國多家銀行申請貸款，平均單人貸款額度高達20-30萬，最終給這些銀行帶來10億多壞賬。

對于銀行放貸方來說，這個教訓可謂慘重，“公積金貸”是目前互聯網貸款中一個非常火的產品，很多銀行、消費金融公司以及助貸的金融科技公司都認為，公積金貸款安全無風險。事實證明，這里面的坑非常大。由此也可以看出，目前銀行、金融科技公司倚重的部分風控手段存在重大“黑洞”，一旦被別有用心的騙貸者盯上，就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，給資金方帶來巨大風險。

應警惕的是，警方發現，這個犯罪團伙已經盯上了企業稅貸，和個人信用貸相比，企業稅貸額度一般在數百萬元。一旦被發現漏洞，銀行損失將更加慘重。 

嫌疑人構建起以某黑客、金融從業者、管理者、操作手、洗錢團伙、出資方、獵頭中介、一般貸款人在內的8級渠道，以墊繳公積金偽造征信記錄后騙取銀行貸款，這一鏈條浮出水面：目標以居住在偏遠山區、征信沒問題的農民等為主，替其墊錢補繳公積金后，通過手機申請個人信用貸款，完成審核等，幾乎當天就能拿到20-30余萬貸款，但前7級渠道層層提取后，貸款人往往只能拿到數百元至數萬元不等的貸款，有些貸款人甚至一分錢都拿不到。

9月28日，紅星新聞記者從四川省眉山市公安局高新區（甘眉園區）分局（以下簡稱眉山高新分局）獲悉，日前，該局打掉了盤踞在四川、廣東的三個犯罪團伙，抓獲犯罪嫌疑人118人。

據警方介紹，三個團伙分別控制了四川、廣東、湖南、天津、山東、重慶等地130余家公司賬號，為6000余人補繳公積金1.2億，以此作為銀行進行信用評定的參考物，在手機APP上進行信用貸款。詐騙多家銀行貸款逾10億元，大量貸款逾期造成全國范圍內信貸資金重大損失，影響惡劣，系四川省涉案金額最大、人數最多的貸款詐騙案。 

更讓人震驚的是，這些6000余名“被包裝”的貸款人中，許多都是居住在偏遠山區的農民，其中不乏目不識丁者、單身漢，甚至還有人雙目失明，但犯罪團伙仍能偽造證明來通過銀行審核，許多人明知是貸款詐騙仍故意而為，既是受害者，也是行騙者……

9月28日，回想這半年多來的努力，眉山高新分局“3.30”專案組主辦偵查員周警官感慨不已：若不是2019年年底重慶婦女洪某到眉山市公積金中心提現，或許，專案組的偵查方向不會調整得那么快。

周警官記得，當時洪某只身來到眉山市公積金住房中心，希望提取自己的公積金。 

不過，一反常態的是，這名50余歲的婦女不知道自己的公積金賬號，也不知道繳存單位等提取的必要條件。 

一查，洪某身份、公積金信息真實，且賬戶上還有余額，但是要提取公積金，卻連基本的手續和信息都沒有，洪某不符合常理的行為，讓公積金中心的工作人員大惑不解。 

很快，工作人員發現了一系列不對勁：這段時間，不少外地人在同一時間段前來集中提取住房公積金余額，而這些公積金，大多均為前段時間集中補繳的。而這些人所在的公司，幾乎都會在停繳好幾個月后突然補繳數十人的公積金。

公積金中心報警后，眉山警方迅速介入，案件層層上報，四川省公安廳掛牌督辦，眉山市公安局、眉山市公安局經偵支隊、高新分局相關領導親自掛帥，抽調精干警力20人，組成由四川省眉山市公安局副局長王正祥為組長、眉山市公安局經偵支隊支隊長劉輝、高新區（甘眉園區）分局黨委書記、局長湯毓等人任副組長的專案組。

沒有貸過款，沒有辦過信用卡，“征信純潔得像一張白紙的客戶”，他們被稱為“純白戶”，是網上申請貸款的首選目標。

洪某就是一名“純白戶”，她來自重慶一個小山村，50多歲的她不要說貸款，連智能手機都不會使。她在廣東打工時，遭遇傳銷，被傳銷頭目介紹給一名她不認識的男子，在其“幫忙繳納公積金”的鼓吹下，辦理了銀行卡。

之后，該男子一番操作，洪某在手機上向銀行申請了貸款20多萬。不過，這20多萬，在到賬的時候就被轉走了，洪某只得了2萬多元。 

這名男子叫什么名字，干什么的，洪某都不知道。但“白”得了2萬多元，洪某很高興，即便貸款逾期銀行發來催款短信等，她也無動于衷。

直到后來，洪某想起自己還有公積金，繳納的地點為四川眉山，在前往眉山市公積金中心欲提現時，被細心的工作人員發現報警，才東窗事發。 

沿著洪某往上梳理，在相關部門的配合下，民警初步查明，共有126人在眉山公積金中心通過各種渠道補繳公積金，然后來提現，洪某只是這126人中的一個。

“既然眉山有，其他地方肯定也有，我們先從（四川）省內梳理。”思路決定出路，眉山市公安局高新區（甘眉園區）分局黨委書記、局長湯毓的一席話，點醒了專案組的不少人：原來，這些人的套路是，找人來為其墊繳公積金，以此作為銀行進行信用評定的參考物，進行信用貸款。 

在經過大量艱苦的工作后，專案組基本查明，2019年5月以來，以武某、白某、達某某為首的犯罪團伙，以非法手段侵入成都、眉山、雅安、遂寧的住房公積金系統，盜用33家企業賬號，為全國28個省市的1055名不符合貸款條件的人員，包裝工作單位，偽造個人資信墊資1200萬元，補繳了一年的住房公積金，而后操控貸款人身份信息，向多家銀行申請線上貸款。 

截至案發，僅在四川，共有600余名貸款人向四川省內多家銀行貸款成功，共計貸得款項1.1億元。 

民警介紹，銀行發放的貸款相關人員按比例分配，貸款逾期且不償還，造成省內多家銀行信貸資金巨大損失。

眉山市公安局按照市局主要領導指示，以“立足四川，輻射全國”為基本思路，兵分多路趕赴全國7個省市，制作筆錄500余份，核查資金賬戶869個，追蹤資金數據800萬條，梳理電子數據300余萬條，通過多方面證據的收集和碰撞，逐步明晰了全國三個犯罪團伙的組織構架。

辦案民警介紹，2019年以來，武某團伙成員牽頭組織或部分參與了四川、天津、山東、廣東、湖南、重慶等多個省市的犯罪事實，全國案發地域廣，涉案人數多，人員交叉且復雜。

以武某、白某、達某某為組織者的四川犯罪團伙，通過自上而下的嚴密管理，采取賄買手段，獲取了四川成都、眉山、雅安遂寧的公積金繳存渠道。對外以渠道方自居，組建有著水某等人的管理團隊，劉某等人的操作團隊，石某某等人的洗錢團隊，劉小某等數百人的中介團隊，以及貸款人的組織結構。 

天津、山東、重慶、湖南犯罪團伙，則是以何某某、袁某為組織者的犯罪團伙，通過賄買手段獲取多個省份的公積金補繳渠道，拉攏楊某等團伙成員，包裝了4500余人的住房公積金信息，詐騙全國多家銀行貸款。 

以李某某、王某某為組織者的廣東犯罪團伙，通過收購“僵尸企業”“空殼公司”，掌控了廣州、深圳等公積金繳存渠道，拉攏劉小某等團伙成員，為300余人包裝公積金信息，詐騙多家銀行貸款。 

三個團伙分別控制了四川、廣東、湖南、天津、山東、重慶等地130余家公司賬號，包裝貸款人6000余人補繳公積金1.2億，詐騙銀行貸款超過10億元，大量貸款逾期造成全國范圍內信貸資金重大損失，影響惡劣。 

截至案發，專案組共抓獲犯罪嫌疑人118人。

警方介紹，三個團伙中，嫌疑人多有互相交叉配合作案。這其中，四川犯罪團伙中的白某、武某、達某某曾在同一家金融機構工作過，有著豐富的金融工作經驗，在整個犯罪過程中，也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。 

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，白某、武某、達某某3人收入尚可，但他們并不甘于平淡。

在白某認識到了“渠道掌控人”李某和賈某某后，其欲望之門也被打開了。賈某對計算機頗有研究，是名“黑客”，李某原本是商人，兩人了解到許多人沒有修改過公積金原始密碼后，開始非法侵入四川省內多地公積金租房系統，盜取數十家公司賬號后，擅自更改錄入就職員工信息。 

而身在金融機構的白某等人，因掌握著補繳公積金的“門路”而成為“渠道組織者”：虛假補繳住房公積金，來偽造個人征信，為下一步的貸款詐騙行為提供必要條件。 

此時，廣安鄰水的水某出現了，有過POS機推廣經驗和好口才的他，不但有著追隨者，還掌握大量的中介等人脈，承上啟下的“管理者”也就非他莫屬了。

水某的出現，也為“操作者”中介、洗錢團伙、出資方、一般中介找到了向上的大門，只需要找到貸款人，以“渠道掌控人”——“渠道組織者”——“管理者”——“操作手”——“洗錢團伙”——“出資方”——“一般中介”——“貸款人”為鏈條的8級渠道就全部完成。

辦案民警介紹，該團伙管理嚴密，制定了禁止透露渠道秘密，禁止跨級別聯絡的規矩。

“白某等人和李某、賈某單線聯系，水某和白某等人單線聯系。”辦案民警說，水某等人就是想找李某等人聯系，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，諸如此類，位于第四級渠道以下的洗錢團伙、出資方等，想聯系水某，也只能徒手空嘆。

民警介紹，一般每個貸款人能貸20-30萬左右，但每一層都會提走不同的金額。 

“渠道掌控人”每出售一家公司的名額，要收取6-10萬元的費用；“渠道組織者”白某等人收取每名貸款人的貸款總金額的5%，再加每人一萬元的人頭費；“管理者”水某則收取每名貸款人貸款總金額的5%，再加包裝墊資費……

層層而下，到了第8級貸款人手里，多則剩下幾萬元，少則剩下幾百元。還有過分者，將已經發放的貸款私分后，再以“未貸款成功”為由欺騙貸款人。“有的貸款人自己被貸了20余萬的款，一分錢也拿不到。” 

當然，也不是每個人被包裝、補繳公積金后，申請的貸款如愿獲批。如果未獲批，貸款人就會被中介等帶往外地，尋找部分監管薄弱地區的銀行等，多次重復申請，直至貸款詐騙成功。

“只要能獲貸，他們就不會虧本。”辦案民警說，這些貸款人是受害者，但也是行騙者，他們許多人都知道是詐騙銀行貸款，但為了利益等，選擇配合，成為了利益鏈條上最末端的一級。

在辦案民警看來，犯罪團伙在掌握公積金繳存渠道，轉移贓款方面采取了多種隱秘形式來逃避公安機關追蹤。多種犯罪手段并存，給公安機關破案帶來了很大難度。 

辦案民警介紹，首先該案中資金鏈流向錯綜復雜，貸款人不一定是本人持卡，加上POS機一機多戶、三方支付、微信及取現比較多。為了掩飾贓款流向骨干成員，水某邀約石某某、李某某等取錢團伙，以購買虛擬貨幣為手段，將銀行發放的貸款通過虛擬貨幣轉移導致近千萬涉案資金外流，難以追蹤。 

此外，在此案中，受文化程度影響，許多貸款人也是行騙者，他們擔心被追究，不配合，而8個級別之間，基本上都是采取非接觸式交集，有的貸款人和上級也就是一面之緣，時間一長，即便上級被擋獲，但貸款人也無法指認出。

案件雖然告破，讓專案組感到后怕的是，犯罪團伙中一些人已經開始瞄上企業稅貸，即買下要倒閉的企業等，變更法人，讓一些“純白戶”等人擔任，再利用增值稅等進行貸款。正常情況下，一個企業能貸款100-500萬元。 

這樣顯然會帶來更嚴重的后果，專案組與相關部門充分溝通后認為，此案堪稱全國貸款詐騙典型，相關部門和銀行在順應社會發展，提供便民金融服務的同時，還需要進一步加強金融領域監管機制，為金融領域健康發展提供科學的制度保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