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羊城晚報記者 陳強 林翎 彭紀寧

　　佛山順德區樂從鎮，華南地區規模最大的鋼鐵集散地，300多萬平方米范圍內，聚集著近4000家鋼材貿易商戶和100多家加工配送企業。如今這里依舊每天車水馬龍，但繁華表象下面，市場暗流涌動。

　　從去年開始，當地部分鋼貿商

　　血本無歸，倒閉收場。有的老板欠下銀行巨資后，甚至失聯走佬。輿論認為，樂從的鋼貿企業正在經歷“債務危機”和“生死劫”。順德官方在接受羊城晚報記者采訪時，則稱之為鋼貿企業債務異常。

　　近年來，國際鋼材價格“跌跌不休”，鋼貿企業日收斗金的好日子一去不返。不獨樂從，珠三角其他地方的鋼貿商日子也不好過，像中山的“珠三角鋼材城”，已經悄然變成了農貿市場。其實，早在兩年前，以上海為代表的長三角鋼貿企業就開始爆發信貸危機，鋼貿企業被告及跑路等事件頻頻發生。

　　如何拯救陷入危機的鋼貿企業？銀行、企業、地方政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。

　　官司不斷

　　法院借款糾紛案

　　近七成涉鋼老板

　　11月3日-7日，一周內的五個法定工作日，在佛山順德區人民法院有13宗“金融借款合同糾紛”開庭。原告都是銀行，至于被告，除了1宗為塑料企業外，其余12宗均為佛山樂從的鋼貿企業。

　　作為華南鋼貿重鎮，目前樂從鋼貿市場經營面積達300多萬平方米，擁有接近4000家鋼材貿易商戶，100多家加工配送企業。然而，這些曾經日進斗金的老板，今年屢屢站上了被告席。

　　記者梳理順德區法院開庭信息發現，今年1月-10月該院共有258宗金融借款糾紛案，是去年一整年數量（60宗）的4.3倍，最多時一周有近20宗金融借款糾紛開庭。記者粗略統計了一下，258宗案件，169宗涉及鋼貿企業，占65.5%；而去年60宗同類案件中只有18宗涉及鋼貿企業，占比僅為三成。

　　這些金融借款糾紛案，有數十家銀行被卷入其中，包括工行、建行、中行、農行四大國有行，也包括外資銀行以及當地的順德農商行，部分鋼貿商同時在多家銀行都有貸款。據了解，佛山數家銀行為了抑制危機進一步蔓延，已全面收緊對鋼貿商的貸款審批。

　　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東莞，目前東莞多家銀行都停止了對鋼貿商的貸款，民間金融機構如小貸公司等，對鋼貿行業的貸款也非常謹慎。

　　銷量減半

　　曾是成功代名詞

　　如今大家都同情

　　記者日前走訪樂從鋼材市場，看到各個檔口的工人正有條不紊搬運倉庫里的熱軋鋼板、無縫鋼管、螺紋鋼等，來自各地的大貨車正絡繹不絕地將一車車鋼材運走。

　　不過，熱鬧背面，鋼材市場有不少商家反映，目前的銷量已比去年同期減少了一半多。一名商戶王先生更坦言，鋼材銷售近幾個月來一直不景氣，去年同期銷售了3000噸左右，而今年到目前為止才銷售了1000多噸，幾乎降了三分之二。一名物流企業老板也證實銷量下降的說法。

　　在鋼材大世界做了20多年鋼材生意的何老板告訴記者，“以前好景的時候，大家掙錢容易，不少人買豪宅買名車，誰曾想現在‘一夜回到解放前’。過去說起鋼材老板，是成功的象征；現在提起鋼材老板，大家都會表示同情。”

　　虧本轉手

　　鋼材城難維持

　　變成農貿市場

　　日前，記者在中山民眾鎮攔了一輛搭客摩托，問：“知道珠三角鋼材城嗎？”司機說知道，不過鋼材城一年前就沒啥人了，現在已經變成了農貿市場。循著司機的指引，記者來到原來的珠三角鋼材城，看到了一系列農貿招商廣告。除非仔細辨別一些遺留的招牌痕跡，這里已經沒有鋼材市場的痕跡。知情人士告訴記者，市場老板虧本，做不下去，已經轉手他人。

　　據了解，2011年開業時，珠三角鋼材城曾有110多戶商家進駐，租用了180多個卡位。從去年初起，“珠三角鋼材城”鋼貿商開始撤離，其余的則轉做建筑鋼材生意。去年10月，“珠三角鋼材城”更名為“珠三角建筑鋼材城”，但仍維持不到一年，以關閉收場。

　　在東莞洪梅鎮金鰲沙村，有一個“東莞鋼材城”，2009年動工，首期工程占地306畝、投資3.3億元，規劃“進駐近千家企業，創造近萬個崗位，年銷售額將達到300億元以上，創稅1.5億元”，曾被當地政府寄予厚。然而記者在現場看到，這座“東莞鋼材城”生意慘淡，門店九成以上大門緊閉，半天也沒見一輛運輸鋼材的貨車出入。鋼材城門店的招牌和廣告都很陳舊，有的已脫色面目不清。

　　從長三角到珠三角 鋼貿信貸危機蔓延

　　今年春節過后，上海松江鋼材城董事長、“上海鋼貿大王”肖家守近4.66億元的上市企業股權突遭法院查封和司法凍結，接下來的三個月，肖家守身涉20多起“金融借款合同糾紛”，這些消息震動了上海鋼貿圈。

　　站上被告席的上海鋼貿圈大佬，絕不僅僅肖家守一個，像有“滬上鋼市福建第一人”之稱的周華瑞，也面臨數十起金融借款訴訟糾紛案。早在2012左右，長三角地區的鋼貿商以及相關擔保機構，就遭遇空前信用危機，貸款逾期頻頻發生，導致訴訟不斷。

　　來自上海福建商會等機構的不完全統計顯示，2011年度，上海商業銀行向鋼貿企業貸款余額達2100億元；而2012年度，貸款余額緊縮為1500億元。銀行信貸持續緊縮，加上高達15%—25%的融資成本，使大批鋼貿商不堪重負紛紛倒下。

　　鋼貿信貸危機兩年后蔓延至珠三角，“爆發點”是樂從鋼鐵協會理事、廣東基柏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范應勝去年資金鏈斷裂，年底因債務糾紛被告上法庭。同一時期，當地“華南鋼貿大鱷”廣東金型重工有限公司資金周轉不靈，據公開報道負債高達35億元，尋求重組。

　　記者了解到，順德樂從、陳村等十多個大型鋼材市場，今年都有血本無歸的商家倒閉收場，有的老板失聯。據媒體公開報道，7月末，整個佛山的銀行不良貸款余額從去年末的60.54億元飆升至192.14億元，“罪魁禍首”就是鋼貿。

　　探源

　　產能過剩供大于求 鋼價不如菜價

　　“現在的市場是鋼材價比青菜價還不如，一斤鋼材不過1至2元左右，而一斤青菜至少要3至4元。”在樂從鋼材大世界，做了20多年鋼材生意的×信鋼材貿易行的何老板告訴記者，熱軋鋼板現在已降至2800/噸，市場最好時價位曾到過每噸5000至6000元，工字鋼、槽鋼、角鋼價格也大幅下跌，有的已跌破每噸3000元，去年同期價格則超過3800元。

　　樂從一家鋼材貿易行的銷售經理王先生說，去年每噸賣4700多元的鋼板、角鐵、鋼管等，現在每噸只賣3000多元，他們銷售的主要是用于建筑的螺紋鋼，目前價格才2800至3000元，去年同期則在3800元左右，整整降了1000元。

　　“2008年也曾出現價格大跌，但銷量沒降。今年可怕的是，一方面是價格天天跌，每天跌個二三十元/噸，最多時一天跌了80元/噸；另一方面是交易少，經營戶虧本經營，信心不足。”正在指揮裝車的張老板說：“大戶庫存多，現在虧本經營，小戶現在不敢進貨，都在苦苦支撐。”

　　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的數據顯示，今年以來國內綜合鋼材價格指數幾乎是逐月下降，到9月末已下探至86.35，比去年同期低了近15個點，全行業利潤率僅為0.54%。雖然10月止跌反彈，但由于缺乏實質利好，現貨市場成交清淡。

　　鋼材市場供大于求，是國內鋼材價格持續走低的主因。國家統計局數據，1-9月份我國粗鋼累計產量為61800萬噸，同比增長2.3%，粗鋼產量已經超過世界產量的一半。但截至10月24日，全國主要市場五大鋼材品種社會庫存量為1080.18萬噸，處于高位。

　　佛山順德金融辦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，全國鋼貿行業整體出現了較嚴重的產能過剩。

　　一家崩盤一起玩完 聯保貸款埋禍

　　11月10日上午9時，順德區法院第十七審判庭開庭審理一宗涉及鋼貿企業的“金融借款合同糾紛”案，原告只有“中國建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順德分行”一個，但被告卻多達20個，包括4家有限公司和16個自然人。

　　涉及鋼貿企業的金融借款官司，被告往往不止一名。這是因為鋼貿商圈內盛行“聯保貸款”，即鋼貿企業“抱團”可以享受互助增信，聯保體成員為其他成員授信提供連帶責任保證，當其中一個資金出現問題，可通過其他鋼貿商集體湊錢來填補缺口。

　　鋼貿貸款聯保互保模式，由長三角經營鋼材的福建“周寧幫”所創，但興也聯保，敗也聯保。2012年長三角部分鋼貿商無法還貸跑路，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，鋼貿企業遭大面積波及。上海大學吳軍博士等人對相關案例的研究表明，上海鋼貿圈雖然監督成本可以控制在較小的水平，但監管專業能力和對同伴的懲罰力度卻因貸款擴張和異化而不夠高。

　　雖然這兩年鋼材價格持續下跌，但佛山鋼貿圈不少雄心勃勃的商戶仍認為鋼價有可能回升，而鋼材生意需雄厚資本，于是紛紛到銀行貸款，商戶之間為了貸款方便往往連帶擔保，你擔保我，我擔保你。

　　樂從一鋼材市場的經銷戶對記者說，他自己的負債都還得起，但他和幾十個人有聯保，一想到因互保聯保而來的“或有負債”，就整夜失眠，失去經營下去的信心，“一家崩盤后大家一起玩完，銀行為何明知他們沒有這么多資產還給他們貸這么多錢？”

　　拯救

　　銀行抱團 分類催債促成重組

　　今年7月14日，廣東省佛山市中級法院對外稱，該院已經裁定，準許債權人提出對廣東金型重工有限公司及其4家關聯公司(以下統稱“金型”)進行破產重整的申請。這意味著被外界譽為華南“鋼貿大鱷”的金型公司，暫時逃過被分割拍賣的風險，有望絕境重生。

　　金型系列企業遭遇債務危機，共有287戶債權人向管理人申報債權總金額約56.7億元，選擇破產重整，是在當地政府協調下，由廣東物資集團、各債權銀行等金型幾個主要債權人達成的。“這是因為債權人認識到，破產對他們都沒有好處，希望能重組起來，資金有個好的回籠。”

　　據了解，涉及佛山鋼貿的相關銀行，現在基本上能夠統一認識，就是大家要抱團共渡難關。今年年中，在各方的積極協調引導下，涉及樂從鋼貿行業的32家銀行機構抱團成立債權銀行委員會，建立信息互通機制，形成自律性的《債委會章程》和《行業公約》等一系列指引文件，統一步調，指導各債權銀行開展固化鋼貿企業授信、拆解互保聯保圈等方面工作。

　　同時，債權銀行對鋼貿企業實行分類管理，根據企業模擬資產負債率、企業履約意愿、經營狀況等指標分為好、中、差三類企業，實行“一企一策”分類處置。重點是通過簽訂銀團貸款協議等方式，穩定對優質企業的授信。

　　目前，在債權銀行委員會的積極推動下，已落實對48家優質鋼貿企業（經核定的優質企業數量為67家）與相關債權銀行簽訂信貸穩定方案，已落實簽約的債權銀行固化的金額約101億元，簽約率約72%。

　　記者從順德金融辦了解到，目前，樂從鋼貿行業的整體授信已逐步回歸合理區間，規模從2013年年末746億元下降至2014年9月末的451億元，大幅下降40%。

　　老板自救 低價拋售名車豪宅

　　今年4月，位于中山阜沙鎮的“十二五”重點項目“天潤盛興金屬原材料市場”更名為“天潤盛興五金建筑鋼材城”，并且引進了香港中港泰有限公司共同運營。

　　天潤盛興公司董事長張志東曾向媒體透露，更名是出于國家對鋼材產業的政策調控影響的考慮，之前市場所經營的業務偏重鋼材，日后將提高綜合性，而不是單單經營鋼材，借此謀求轉型博生存。

　　在佛山，今年以來，不少鋼材老板紛紛拋售手上的豪宅和商鋪、名車，借此籌措資金自救，不少人將手頭的路虎、保時捷等名車低價出手，有的人甚至將價值100多萬元的保時捷作價30多萬元賣出也在所不惜。“畢竟要先渡過眼前的難關。”一鋼材老板對記者說。

　　至于拋售房產，記者從佛山的房產中介了解到，鋼材老板集中拋售的以豪宅和商鋪為主，開價普遍比目前市價低20%左右。然而，盡管如此，接盤的人還是不多，因為標的動不動就是上千萬元。

　　記者在陳村一個中介那里了解到，陳村某別墅區一棟2年前售價達2500萬元的二手別墅，今年中成交價是1700萬元，據說拋售別墅的業主正是做鋼材的老板。

　　佛山順德區金融辦有關負責人表示，跟長三角鋼貿企業不同，樂從鋼貿行業是服務本土的專業市場，為本地及周邊地區的工業制造業提供生產性原材料。該負責人表示，近期出現的鋼貿企業債務異常情況，是在宏觀產業結構調整的發展形勢下，在產能過剩、資金流動性偏緊等特定經濟下行周期內的正常市場行為。記者從順德金融辦了解到，今年1-9月份，樂從鋼貿市場促成銷售額781億元，銷售量為2440多萬噸，銷售量與去年同期基本持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