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察者言：不同于中西部地區囿于信貸規模不足，東部沿海地區更多面臨信貸結構調整問題，多頭融資、過度融資、異地融資、盲目融資，是誘發和擴大“兩鏈”（擔保鏈、資金鏈）風險的重要原因，在整個去產能化、去杠桿化的過程中，企業和銀行的經營都在慢慢回歸理性與正常

　　財新記者 吳紅毓然/文

　　從2009年到2013年，中國銀行業僅用五年時間就增加貸款44.93萬億元，遠超過去60年貸款增量的總和。五年貸了前60年的錢，不少企業依然反映“貸款難、貸款貴”。

　　一位監管層人士指出，目前，中西部地區銀行業仍然囿于信貸規模不足，而東部沿海地區，則更多是信貸結構調整的問題。東部地區多位銀行人士指出，由于4萬億刺激政策的出臺，大量企業負債過高，自身產能擴張，形成跨行業投資，“產能形成后市場沒有了，跨行業投資對市場又不了解”，經濟下行時期便出現經營壓力、資金鏈緊張的情況。

　　浙江銀監局表示，多頭融資、過度融資、異地融資、盲目融資，是誘發和擴大“兩鏈”（擔保鏈、資金鏈）風險的重要原因。業內人士指出，在整個去產能化、去杠桿化的過程中，企業和銀行的經營都在慢慢回歸理性與正常。

　　“過程一定是很痛苦的。但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。”一位地方銀監局人士對財新記者說。

　　經濟增速放緩時期，長三角地區的銀行業也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壓力，部分地區的不良貸款率已回升至2%甚至3%。如寧波銀行業不良貸款率在2%以下，但2014年前五個月新增了幾十億元的不良貸款，不良率較年初上升了0.48個百分點，這些不良貸款會影響信貸投向。

　　有大行人士認為，部分企業本身產品低端，比如加工出口制造業，抵押物本身也不值錢，確實很難給予貸款。“現在信貸規模較為緊張，要把資金用到刀刃上”，他指出，銀行要將信貸結構與產能結構升級相掛鉤。

　　據寧波銀監局數據，今年前五個月，寧波主要銀行機構盤活信貸存量166.49億元，其中通過收回再貸方式壓縮“兩高一剩”行業貸款6.68億元；通過并購貸款和資產證券化方式盤活存量貸款48.79億元；通過銀行間市場和企業債融資等方式，置換銀行貸款85億元；通過打包轉讓和呆賬核銷方式，處置不良貸款26.02億元。

　　江蘇省去過剩產能的壓力更大。江蘇省銀監局副局長丁燦指出，除了電解鋁，過剩產能中的光伏、鋼鐵、造船、平板玻璃，均是江蘇的重點行業。因此，仍然采取“有保有壓”的思路，支持產業結構升級。

　　工行江蘇分行表示，對鋼鐵、造船、水泥等八個產能過剩行業實施融資分類管理，2013年相關行業貸款壓降19.5億元，降幅達到20%。對涉及落后產能的淘汰客戶實施從嚴融資管控。農行南通分行表示，對產能過剩行業將壓降10%。

　　國開行江蘇分行副行長莊偉鋼對財新記者表示，光伏產能過剩相當嚴重，目前歐美國家對光伏實行第二輪“雙反”（反傾銷、反補貼），光靠國內市場消化產能，仍然很難化解。“光伏目前沒有到好的時候”，莊偉鋼指出，開行對光伏行業界定為“謹慎進入”類，能維持的貸款繼續維持，但不再進入新的項目。

　　“無錫尚德的破產重組對銀行業的警示意義在于，銀行信貸不能過度集中。”一位地方銀監局副局長表示。他指出，目前光伏市場開始回暖，但行業去產能化、銀行去杠桿化還需逐步壓縮調整、謹慎進入。

　　一位工行人士表示，工行對造船行業沒有“一刀切”，船舶制造業融資在增長，主要是支持海工平臺、特種船等項目。但前述銀監局官員指出，往往集體轉型容易造成集體過剩，海洋工程行業也有飽和的趨勢，因此仍需警惕。

　　農行南通分行副行長徐小飛表示，大的紡織行業還屬于“兩高一剩”之列，且家紡行業受到較大沖擊，但其中一些企業經過了技術升級，能節約能耗，農行還會給其增加授信。

　　“產業升級還需要龍頭企業來帶動”，陳剛指出，針對溫嶺泵業企業低、小、散的情況，臺州銀監分局與溫嶺市經信局采取名單制管理，每年調整重點企業名單，鼓勵銀行有限的資金投向名單內的企業，推動技術改造和升級。“從2011年開始，464家泵業鑄造企業，現在減少到不足100家，這是市場化調節的結果。”7月2日，臺州溫嶺市經信局副局長江勝說。 “調整信貸結構、去產能化還有相當一個周期。” 工商銀行江蘇分行高級信貸專家劉任捷指出，信貸結構調整與產業結構升級，應該是互動的。銀行要主動抓好客戶管理、主動調整貸款存量，“實體經濟不差錢，要對更有生命力、更有競爭力的行業企業給予關心。” 工行江蘇分行就圍繞工程機械、電工電氣、航空航天、通信電子等重點制造產業，通過項目貸款、營運資金貸款、設備租賃等支持企業加快升級、擴大產能。

　　工行寧波分行公司部負責人潘海英對財新記者表示，目前工行總行對地產、融資平臺及過剩產能行業的貸款，本來到期后可以作為新增貸款規模繼續使用，但現在這些行業貸款到期后，將由總行收回50%左右，再重新分配到先進制造業、文化產業等新興產業領域。如果貸款到期后，分行自動將存量信貸投向支持的行業，總行則不會收回額度。

　　“我經常被叫去開民企座談會，討論如何解決融資難。”一位大行寧波分行公司部總經理說。

　　“有真正融資需求的企業不多，需要考慮的是，提需求的企業真正有多少被拒絕貸款。”6月27日，江蘇銀監局副局長丁燦指出，融資需求不足是整個社會的問題，銀行不缺錢，只要企業是合理的、正常的、真實的需求，銀行都能滿足。據江蘇有關銀行反映，在審批環節，只有10%的否決率，即90%正常的小微貸款都得到了支持。

　　“實體經濟不應該差錢，結果為什么變成了差錢？”劉任捷指出，在經濟下行周期，投資無法完成循環的情況下，前幾年投資擴張過快直接導致了企業的資金緊張。

　　據工行統計，2009年以來，3.4萬戶貸款樣本企業的財務費用從862.2多億元上升到2013年的3273.3多億元，年均增長39.59%，比主營業務年均增幅高20.1%；從1.9萬戶小微企業樣本看，財務費用比主營業務收入年均增幅甚至高達30.88%。這意味著，企業過度融資的現象非常普遍，高強度、多元化投資成為過去常態。

　　一位大行人士認為，面對高負債、高杠桿的企業，許多銀行的貸款被用于了企業的鋪底資金，項目貸款實貸實付的要求喪失基礎；貿易融資等產品的實際運作往往名不符實，銀行環節的失控加劇了融資風險，也推動了融資成本的進一步上升。

　　“整個銀行貸款分三類，個人負債率最低，政府次之，企業最高”，工行江蘇分行高級信貸專家劉任捷指出，目前企業平均負債率150%。“要支持實體經濟，是否要加大企業負債？讓產能再過剩？我認為要在結構調整中做文章”。

　　小微企業一直是銀監會政策傾斜的重點對象，但其抗風險能力較弱。多位監管人士指出，從2013年開始，小微企業的不良貸款開始集中爆發，比如浙江民生銀行的小微都是幾十億元往外放，今年資產質量壓力會非常大。同時，民生銀行南京分行副行長程紅娟也表示，今年上半年小微貸款增長速度放慢，在相當一段長的時間是負增長，到了6月末才扭轉為正。一位東部沿海地區銀監局副局長透露，該區域整個銀行業不良貸款率在2%左右，而民生該地分行的不良貸款率則上升至3%。

　　位于臺州的泰隆銀行從2012年開始制作小微企業指數，覆蓋服裝零售、汽配、建材批發等六個小微行業，納入上海、杭州、寧波、臺州、麗水、金華、衢州七大城市，為該行內部經營決策、行業預警、風險定價做參考。據該指數預測，小微企業整體信用狀況處在下滑階段，資產質量壓力相對較大。具體而言，個體戶信用狀況得到改善，小企業信用狀況有所下降；小微企業的財務狀況有所下滑，企業經營穩定性略有下降，綜合管理水平也并無明顯改善跡象。

　　“這一輪的經濟增速放緩給我們帶來很大壓力，小企業及個人經營性貸款都確實碰到很多的問題，出現了大量的違約貸款”，劉任捷說。工行數據顯示，2013年小企業不良貸款率超過2.2%，為十年來高峰。

　　多位銀行業人士指出，在經濟下行期間，中小企業出現風險的持續時間還會更長，銀行對風險的把握會更加謹慎。同時，小微貸款經歷了連續數年的增長后，受到存量規模逐步升高、信貸規模控制等客觀約束，目前連續實現“兩個不低于” （小微企業貸款增速不低于全部貸款增速，增量不低于上年同期增量）更為困難。對此，銀行在各地銀監局的鼓勵和指引下，進行了多種創新。

　　銀行人士指出，抵押品不足、擔保鏈風險高，銀行需要探索尋找新的路子，來解決小微企業融資難的問題。現在大行其道的便是供應鏈金融，即圍繞核心企業的供應鏈上下游來做小微貸款。截至5月末，中行寧波分行累計續作供應鏈金融業務87.76億元，同比增長15.36%。一位建行浙江分行人士表示，通過依托大的核心企業支持上游供應商、下游經銷商的融資，能夠保證其還款來源，也能有效控制風險（見財新《新世紀》2014年第25期“供應鏈金融大比拼”）。

　　財新記者了解到，在實際操作層面，對小微企業的支持，離不開政府的配套政策支持。部分小企業主反映，在政府規劃的產業園區，企業已經入駐了，但土地手續沒有完備，沒有足夠的抵押物進行融資，這時就需要政府的支持，比如通過有政府背景的擔保公司做擔保，或者以某種方式得以質押土地。倚天（南京）金融制品有限公司董事長樂清勇說：“希望能推出可行的方案，在質押擔保方面應該有些創新。”

　　寧波銀行副行長王勇杰對財新記者表示，小微企業有融資需求，風險定價也能略高。他指出，貸款額度多在50萬以下的小微企業，整個生意與家庭生活息息相關，不會輕易出風險。此外他還要求，要考察企業的負債率，一個標準是，企業最多向三家銀行貸款，如果超過，寧波銀行則不會借貸。

　　一位大行江蘇分行人士指出，這幾年銀行圍繞解決中小企業融資問題，做了很多創新產品，比如聯保聯貸、貿易融資，但現在看來效果都不好。

　　近年來被力推的聯保互保模式，在經濟下行周期沒能經得起考驗，幾近破產。“曹操將所有的船連在一起，以為這樣最能抵抗風險；但是火燒起來時，這樣沒一艘船能逃得掉，這就是聯保模式。”一位浙江某銀監分局人士說。

　　銀行往往碰到的情況是，由于信息不對稱，甲企業到A銀行去貸、乙企業到B銀行去貸，兩家互保，銀行看不出來，一出事就是一大片。

　　還有部分企業通過互保騙貸。一位大行人士指出，企業雖然小，但投資多元化、項目不相干，一會兒做服裝、一會兒搞房產，不在一條供應鏈上面。由此，銀行很難識別實際控制人，企業主也有刻意隱瞞信息的嫌疑，往往讓親戚朋友做法人代表，幾家公司相互擔保，銀行很難覺察到。“這就相當于信用貸款了。而且這種情況事先看不出問題，風險暴露的時候一查才會發現。”

　　寧波銀監局副局長施先強表示，很多地方都存在擔保圈的問題，目前在引導銀行不要一刀切，區分借款企業、擔保企業的狀態，“能救的還是積極去救”。工行從去年6月開始，實施抵押物余值項下的信用貸款方式。工行溫嶺支行副行長陳嶸指出，比如，本來小企業的抵押物值300萬元，工行以前是打七折貸款210萬元，需要企業提供擔保；但現在，將在210萬元前期貸款的基礎上，可直接給企業剩余的90萬元信用貸款，無須擔保。

　　近年來，銀行借道同業，迅速做大規模，隱形擔保不破，信貸資產在表內外騰挪，但風險未遠離須臾。5月16日，規范同業業務的靴子終于落地。一行三會和外管局聯合發布《關于規范金融機構同業業務的通知》（下稱127號文），同日，銀監會也發布《關于規范商業銀行同業業務治理的通知》（下稱140號文）。

　　127號文要求，同業負債占總負債比重不得超過三分之一。而據上市銀行一季報，興業銀行和寧波銀行還未達標。據財新記者統計，長三角地區中，蘇州銀行、南京銀行等同業負債占比都接近三分之一。

　　興業銀行南通支行人士表示，目前落實監管部門要求，推動同業、信托、理財、委托貸款等業務改革，清理不必要的資金“通道”“過橋”環節，縮短融資鏈條。

　　商業銀行的資產證券化目前仍未真正常態化，新增資產證券化的規模只有4000億元，這與140多萬億元的銀行業資產相比杯水車薪。但這已成為銀行被迫的現實出路。6月以來，平安銀行的信貸資產證券化發行一波三折之后，交行、中信銀行額度分別為50億元、61.9億元的資產證券化產品的跨市場發行也獲央行批復。

　　財新記者在長三角地區了解到，寧波銀行于5月底已在銀行間市場發行45.79億元的資產證券化產品“甬銀一期”，江蘇銀行約23億元的資產證券化產品也在近期獲批。■